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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年11月29星期五

今日京山第四版 京山能否走出一个“郑钦文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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京山能否走出一个“郑钦文”

这不是一个很容易做出的决定:一边是一年后便可直升北京重点初中;另一边是完全陌生的湖北县城和全新的教学模式。

几个月前,当热爱网球的儿子提出想要去湖北京山读网球学校时,许婧不是没有过挣扎。但她和爱人还是决定为了儿子的网球梦搏一把。

他们的目的地湖北京山,一个在2012年被授予“中国网球特色城市”的县级市,那里有目前国内唯一一所公办的专业网球学校——湖北省网球学校。在校方的宣传里,这是第一所省校县办的文体深度融合的九年一贯制学校,目标是要打造“学训并重、文体双优”的特色学校。

今年夏天,来自湖北的郑钦文在巴黎奥运会夺冠。可打出“中国网球之乡”品牌的京山,还没有走出一个家喻户晓的网球明星。

今年,学校第一次面向全国大规模招生,迎来许多像许婧这样的家庭。背井离乡而来的球童背后,是一个个家庭对孩子前途的托举。

青训路上的新选择

自从公布面向全国招生的消息,在过去几个月里,湖北省网球学校招生办接到的咨询电话几乎没断过。

挂了电话后,家长们迫不及待要去现场考察,正巧迎来学校准备搬入新校区。9月底的一天,十几分钟里,就有好几位等待了解更多信息的家长走进去:在这个斥资2.41亿元建设、离市中心不远的新校区里,23片网球场刚建好投用,其中还有2块红土球场。

在今年之前,许婧从没听说过京山。几个月前,他们在社交平台上看到湖北省网球学校面向全国招生的消息。再一次听到网球学校的名字,是带着儿子去乌兰察布参加网球比赛,“第一名、第二名都来自这所学校”。

儿子动了想来这里读书的念头。学网球好几年了,每周许婧会送儿子去网球俱乐部练球两到三次,一次一小时,但从来没想过要系统性地培养孩子打网球。这两年儿子开始往里钻,他会去搜集喜爱的球星比赛视频,一遍遍观看,对着镜子模仿动作。

北京当然不缺网球资源,但想要遇到和同水平同龄孩子对拉的机会,并不容易。在京山的网球学校或许有这样的氛围,许婧抱有期望。

两年前,杨媛决定让孩子到网球学校上学,很大程度也是因为此:孩子9岁,尽管已在大小比赛中拿冠军,但能否转型成职业选手,一切都有变数。她不想让孩子放弃学业脱产投入网球,京山的网球学校对他们一家而言,可能是目前最优选项。

到京山后,为了“涨球”,杨媛发现儿子很快便融入新城市的网球氛围里,只要有空,就会扛起球拍去京山市中心的文峰公园随机找人对拉。这里是京山网球场和网球爱好者最集中的场地之一,密密麻麻排布着14座网球场,也是网球学校的训练场。

这里有京山保留下来的最早的一片沙土球场。上世纪80年代,一群退休干部用铁锹挖出一片简易球场,拿下省里老年网球赛冠军,从此网球在这个县城扎根。

如今,在这个总人口只有60多万的县级市里,官方给出的数据是:标准化网球场有346片。其中,大部分公共网球场在小程序上预约后白天免费、晚上20元,象征性地收点灯光费。

如果稍加留意,可以在很多角落发现这个城市已把网球刻进城市印记里,市中心一条街道的商铺统一招牌后都加上网球图案,在以城市名命名的“京山大道”两侧,路灯的顶端也设计成网球拍形状。

早在十几年前,京山文化和旅游局副局长高宝还是学生时,因为一场网球比赛的裁判员工作,第一次来到京山。高宝惊叹于这座小县城浓厚的网球氛围。毕业后,他因为当地招硕引博政策来到京山,和这个城市的网球事业打起了交道。

2018年,湖北省网球学校创立,筹建之初,高宝和同事们到当地各个学校宣讲招生。为了打响名声,京山请来大满贯双打冠军郑洁担任名誉校长。文化课老师则从当地在编的老师中择优招聘,第一年学校甚至还请来了国外的网球教练。

哪怕在今年扩招280人后,全校学生也只有464人。不少当地家长透露,过去几年孩子想要进入网球学校并不容易。每一年的30个新生从几千个幼儿中选拔:他们首先得经过文化考核,体能和网球相关测试也是考察项,除了孩子的骨龄,父母的身高等因素也被纳入参考。

8月,许婧把孩子送去学校的集训营。几天时间里,文峰公园的几座网球场里,挤满参与选拔的孩子和家长。

在国内,很多想让孩子走网球职业路的家长,在孩子四五岁时便开始物色俱乐部、请教练,进行针对性训练,甚至为了让孩子接受顶尖的训练,下血本送孩子去国外。

京山的网球学校,或许给一些踟蹰中的网球家庭提供青训路上的新选择:在还不确定职业路是否能走通的此刻,文化课、网球训练都不落下,专业网球也是摆在前方的一个选项。孩子通过网球单招或成为高水平运动员上大学,这也算一个体面的爱好。

当然,还有不少家长对孩子的期冀可能不止于此。

政策都向这里倾斜

作为国际班的主教练,孙鹏飞是出现在训练场上最频繁的教练之一,上午3小时,下午2小时。时间比原来增加1小时,孙鹏飞说,因为扩招后人数增多,为了让每个孩子获得更多针对性训练,不得不拉长时间。

人数最少的国际班,一个班只有6个人,男女分开训练。训练结束,再由大巴车把学生送回学校,继续文化课学习。

9月开学,网球学校调整班级设置,同时调整的还有收费。特长班1.5万元/年,精英班2.5万元/年,最高一档的国际班4万元/年,训练时长也依次增加,花在网球的时间越多,意味着文化课的时间就缩短了。

班级的选择取决于家长的诉求。许婧对孩子出成绩的执念没有很深,两个孩子都被送进精英班。但每一天,孩子的时间几乎已被文化课和训练占满。早上6点半许婧将孩子们送到学校早训晨跑,等到晚上8点上完晚自习,才能把孩子从学校接回来。

校方最初有些担心,调整后的价格会不会劝退家长,但令他们意外的是收到了“白菜价”的反馈。他们得知,刚刚从南京网球俱乐部转来的一个三孩家庭,一年在网球上的花费保守估计是150万元。

网球不是一项廉价的运动。在网球学校的球场边,家长们会盘算开销,练网球费鞋,八九百甚至上千元的鞋通常一个月得更换一双,一个月两次出去比赛,一趟的花费至少两千元。

但从小在京山长大的孙鹏飞,其网球生涯和自己的学生不太一样。当网球在大众眼中只和一二线城市“商业化”“中产家庭”画等号时,某种程度上,这座县城更多靠着官方力量主导走向专业化尝试。

如今孙鹏飞授课的网球场,也是十几年前他练网球的起点。9岁时,孙鹏飞碰球拍,只是为了锻炼身体。当时,他跟京山最有名的教练高勇学过一年多。

十几年前,高宝来京山为网球相关论文调研。他发现,这里大部分都是像高勇这样最初没有教练证、裁判证,但球技好的“土教练”,当地仅有的2个网球俱乐部的会员也都是成年人。高勇是京山最早的一批网球冠军,口口相传,他也成了当地有名的教练。

1997年,高勇从体委到业余体校当副校长时,办了京山第一个网球训练班。第一届20多个学生是从乡镇招来的十几岁孩子,借读在京山的学校,每天放学后训练。

现在回过头看,高勇觉得当时的训练是在做无用功。“十几岁才开始学网球,太迟了。”实际上,一直到现在,各个省队按惯例会在12岁左右已经出成绩的孩子中掐尖,继续专业化培养。

那个时候,高勇听说武汉的训练模式比京山先进,一星期6天都在训练,每天至少3小时。京山也开始有意识从一二年级开始选拔素质不错的孩子,形成梯队。但没有强制连续性训练。家长又担心影响学习,招生也是难题。

孙鹏飞却坚持了下来,小学时他在全省比赛打进了前七。小学毕业后,孙鹏飞成了那个被挑中的苗子,被送到武汉新华路网球学校,一路进入湖北省集训队和专业队。他是京山走出去的第一个进入专业队的网球运动员。

因为伤病退役,从武汉体育学院毕业后,孙鹏飞在余丽桥教练身边做了两年助教。在武汉,经历过真正职业运动员的培养模式,孙鹏飞才意识到京山和外面世界的差别。

2016年,孙鹏飞回到家乡,发现彼时京山的网球训练,依然还是二十几个孩子一起上大课。回到京山的孙鹏飞和同事们做了一次尝试,在全市范围挑选十个孩子,成立京山第一个网球精英班,不要交钱,提供吃住,出成绩给奖励。

2018年,这群学生便在省内的比赛中获得6枚金牌。也是这一年,京山市政府与湖北省体育局签署《共建湖北省网球学校战略合作协议》,每年数百万元的保障外,无论在政策支持,还是在选拔苗子、培养输送等方面,都向这里倾斜。

网球青训的省字号学校设立于此,京山显然被寄予厚望。这几年,学校的学生出去比赛拿了不少冠军,学校的名字渐渐在业内传开。

在比赛中成长起来

几个月前,在文峰公园一个网球场上,当地文旅局挂起一条横幅,上面印着“从京山到巴黎,奥运冠军从这里启航”。

横幅右边,印着郑钦文巴黎夺冠的照片,另一边是2012年她参加省青少年网球赛,夺得U10组女单冠军的一张证书,这场比赛的举办地就在京山。

在网球圈,许多孩子都和郑钦文一样,在一场场比赛中成长起来。

过去一年里,杨媛带着儿子参加了100多场比赛,几乎每两周的周末,杨媛和孩子都奔波在比赛路上。教练无法每场比赛都跟过去,和她一样的家长们便会在场边架起相机拍下比赛全程,赛后发给教练指导。

杨媛觉得,光靠训练不够,孩子只有在不断比赛中才能积累经验,不仅是球技的锻炼,也是心理的历练。儿子是从8岁开始出成绩的。过去的一年里,儿子拿了大大小小比赛接近10个冠军。

但无论输赢,都要再回到训练场日复一日地训练。只要有空,训练日杨媛都会出现在球场边。家长们在一旁蹲守最主要的目的是给孩子做后勤补给,身边小包里装着切好的水果、甜点和饮用水。

在开学前,网球学校把新来的家长分批召集到会议室,想要和他们聊聊把孩子送到学校后的目标和期望。当这个议题猛然摆在眼前,绝大多数家长并不清楚,孩子的未来该往哪个方向走。

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,此刻,对于网球学校和京山而言,都对从全国各地招来的学生有着更高的期待。在湖北这个走出过李娜、郑钦文这样顶级运动员的地方。京山渴望走出下一个网球明星。

2012年,在首届中国(京山)网球节上,京山人终于拿到渴望已久的国内唯一一个“中国网球特色城市”称号。在这之前,为了申报成功,当年在京山,修建网球场的单位和学校,政府都给予三到五万元的补贴。

当时,想要拿到这个称号,除了城市的网球硬件设施,对网球运动员数量和群众参与度都有要求。当地政府其实早有意识,要让网球往更低年龄层渗透。2008年,网球第一次走进京山的校园,如今乡镇一级的小学也开设了网球课程。

一个小县城有限的人口数量,限制了选拔基数,京山迫切需要把选才池拓宽到全国。网球学校领导坦承,这也是今年开始尝试扩招的原因。

提高外地生源比例

前不久,在挂了郑钦文照片的网球场上,自媒体人李景方架起机器,将镜头对准一场“比赛”:一个网球学校四年级女孩和一个外地网球爱好者的切磋。

这两年,李景方频繁到京山为他的网球自媒体视频账号拍摄素材。这一次,他受过当地文旅局的邀请,为京山拍摄一部当地网球发展和现状的纪录片。他找过京山最早接触且至今还在打网球的90岁老人,也时常把目光投向网球学校的孩子和家长。包括许婧在内,很多外地家长都是从李景方的账号里第一次听到京山的名字。

这天的比赛,女孩赢了。这两年,在京山的网球场上,类似的切磋随时上演:在京山保留至今的沙土网球场边,一张写满名字的纸上是默认的球场“会员”。每天最早到的人自觉洒水、画石灰线,每人一年交一百元会费,供球场维护。

这些年,京山办比赛,也不仅仅是赛事本身。

文峰公园一个宣传栏上,张贴着2024年一整年京山的网球比赛,几乎每个周末,都有各级网球赛事在这里举办。

网球学校的孩子经常走出京山比赛,家长们也会观赛,其实在京山,承办比赛的场地硬件设施足以媲美大城市。网球学校新校区对面,便是可容纳5500名观众的京山国际网球中心场馆,这样规模的网球馆在一线城市并不常见。

当京山逐渐被网球爱好者看见,在大众眼里,京山依旧是个小众的名字。高勇时常感慨,如果拥有一个顶尖运动员,带来的可能是无法估量的后续效应,但谁都清楚,李娜、郑钦文难有,“好苗子可遇不可求”。

至少眼下,京山人也明晰,想要打好手中的这张网球牌,高水平的网球人才是最核心的资源。

今年初,京山在武汉体育学院举办了一场网球人才招引会,把最高年薪开到50万元,宣布将从全国引进包括网球教练员、专项体能教练员等6个网球专业岗位的30多名专项人才。目前,网球学校的教练员已有30多位,但体能教练员和康复师加起来依然只有3个。

渴求人才的当下,网球学校并没放松淘汰机制,在过去这个暑假,学校淘汰了4位老师和2位教练。学校教练的奖金待遇和所带学生的成绩挂钩,拿到的冠军越多,意味着绩效越高,在孙鹏飞眼里,这也正是“竞技体育拿成绩说话”。

但高待遇能将高水平教练吸引来京山的同时,也同样有被外地俱乐部高薪挖走的可能。能否把人留住,对京山也是挑战。在网球学校规划里,未来三年,要让外地的生源比例上升到40%。

在文峰公园的入口处,京山网球历史沿革的宣传栏上印着网球学校近年来引以为豪的网球“新星”照片,偶尔有路过的行人停下来张望,从他们议论间察觉,这些孩子的名字已被不少当地人口耳相传。

在孙鹏飞看来,目前京山所做的正是青少年后备人才的储备和培养,“他们出了成绩,肯定会往更高的平台走”。

京山是否能培养出一个“郑钦文”,还有待验证,但带着京山烙印的种子已经散播得更远了。

(文中许婧、杨媛为化名)

(解放日报记者 张凌云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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